*涉及剧透
三天了。
在树林边缘巡逻的时候,查尔斯不止一次的望向北方。
三天之前,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警戒,向着离开营地的三个人无声的挥手告别:德奇,非常容易辨认,马匹雪白,声音隆隆;迈卡,身形压低,拉扯缰绳的方式过于粗暴;而亚瑟,骑行在两人之间,即使从远处看去,也能发现双肩明显的紧绷……
在棕色母马飞驰过查尔斯身边并消失在视线之外以前,亚瑟只来得及向他严肃的点了点头,蓝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几个小时之后,帮派与奥德里斯柯之间可能休战的消息才传到查尔斯耳朵里,但是当他越过逐渐熄灭的篝火与哈维尔对视的时候,他看到了同样的忧虑。
这是个错误。
这话并未被宣之于口,近来他们经常这样。查尔斯在他的帐篷里反复徘徊,并连续三天在营地边缘巡视——
夜将尽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回来了——而查尔斯彻底放弃了睡眠。
*
“德奇。”
平静,自持,中立。如果他想,查尔斯能摆出一副几乎无法看穿的的漠不关心的表情——亚瑟取笑过他好多次,但你可骗不倒我,他说,笑容明亮,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平静的愉悦——但是,然而,德奇的两颊立刻因为恼怒而绷紧了。
“现在不行,史密斯先生。”他说,试图用严厉的视线让查尔斯知难而退,但是查尔斯并没妥协。查尔斯见识过狂怒的野牛,啸叫的狼群,暴风雪和暴风雨,以及只有他仅剩的族人才能作证的人性的残忍;德奇.范德林没什么能叫他害怕的,除了死亡,或者也许死亡他都不怕了。
而且,他觉得德奇也知道这一点。
“我自愿去——”
“去巡逻,是的,如果你愿意出去把自己跑的灰头土脸的,请随意,先生——”
“——带一队人出去搜索,”查尔斯冷冰冰的说完,双手在身后交握来挡住紧握的拳头。“我是这群人里最好的追踪者。亚瑟的纯种马这些人舍不得射杀,她会带我们找到他们。”
德奇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变,仍然是他惯常的那种自信到冷淡的样子,而他的声音仍然强而有力又十分友善。他走近了一点,把手按在查尔斯肩膀上。
“亲爱的查尔斯,也许你太急着下结论了。是的,目前事态是有点紧张——但是亚瑟知道他在做什么。等到风声缓一缓,他会回来的。现在,我能对你保证:他是安全的。”
“德奇……”
肩上的手指抓的更用力了,让他感觉到疼痛。德奇脸上理解的笑容变得带有强迫意味。
“够了,查尔斯。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也挺久了,对帮派的贡献也可圈可点。亚瑟是你的好朋友,所以这一次就算了。不要让我后悔。”
查尔斯又凝视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服从了。
“明白。”
夜幕降临,查尔斯安静的爬上马背,驱使泰玛穿过树林,离开营地,只有月亮静静的陪伴着他。
*
初升的太阳把眼前的平原泼洒上露水的晶莹。查尔斯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停下休息一下。食物和水吃下去也味如嚼蜡,只是能让他继续艰难的追踪亚瑟的痕迹的原料罢了。
他的思想不会,不能,休息。还不能。
他无法忽视亚瑟已经失踪了半个星期这个事实。是的,也许他只是毫发无伤的躲在什么地方,但查尔斯的直觉并不相信,而在过去独自一人的漫长岁月里,他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
在他胯下,泰玛——开始还因为在不正常的时间被叫醒而闹脾气——现在已经找到了能够持续行进数小时的节奏,每迈一步都喷出一小口气。查尔斯揉了揉她的鬃毛上最舒服的地方。
只要他足够努力,他就能说服自己这只不过是场普通的打猎。
这就是不再做独行客的后果:一旦你跟别人变得亲密,他们的存在变得熟悉,你就容易忘记没有他们的时候你是怎么生活的。
查尔斯哼笑了一声。可不是嘛。他没必要去假装这事儿——他现在面对的窘境,不光是现在,过去的三,不,四天,过去一年——是个人际交往问题。因为它不是。
保持与德奇帮派的距离,不要让自己投入太多感情……起初这没什么难的,直到他开始注意到亚瑟对待新得到的马匹有多温柔,即使是那些性情暴躁的;他注意到亚瑟那双熟悉杀戮的手在握住纸笔的时候会变得如此灵活,甚至优雅;他注意到在点燃一支香烟吸入第一口烟气之后,亚瑟皱着的眉头会松弛下来。
不。这事儿绝对是关于亚瑟的,而查尔斯对阻止自己深陷其中无能为力。然而从几周之前遭遇那些赏金猎人之后,查尔斯才意识到……也许他不需要阻止自己。查尔斯决定对此采取行动,只要亚瑟不惹麻烦,能活到查尔斯找到他。
“来吧。”他咕哝道,让泰玛慢跑起来,“咱们去找那个傻瓜。”
知道从哪里开始是每一场狩猎的第一个关键步骤——幸运的是,唯一看到他偷溜出营地的人是哈维尔,而从他的低语里,查尔斯知道了之前大概发生了什么。德奇会生气的,哈维尔警告他说,一边摇头,把他带回来,或者干脆别回来。查尔斯抿着嘴对他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中心地带山丘的陡坡让泰玛费了一番力气,当他们到达哈维尔说的地方的时候,她喘着粗气满身是汗。查尔斯僵硬的从马上爬下来,他的大腿因为长时间的骑行而疼痛,当他蹲下来检查地面的时候,疼痛愈发激烈。
交叉往复的马蹄印,太多了分辨不清楚有几匹马,但相对清晰。足够了。他吹了声口哨让泰玛跟上来,然后出发了。
*
几分钟变成了几小时,查尔斯往东走了很远,才发现亚瑟的帽子。他差点就没看到,帽子被踩进土里,被草埋了半截——有那么一会儿,他就盯着那顶帽子,心脏在胸膛里扭紧。
就像天空是蓝的而水是湿的,亚瑟总是,总是,会回去找他的帽子。
“操他的,”查尔斯嘶声道。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跳上马背纵马飞驰,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把帽子紧紧按在胸口。地面上的痕迹清晰可辨,看起来至少四五匹马在不久之前经过这儿,他们目不斜视的穿过这片土地。
自信还是鲁莽?都无所谓,无论哪个他们都会后悔的,很快。
他能看见前方的达科他河,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银光。一个孤影出现在河岸上,身形模糊,在热气蒸腾里几乎像是幻觉。查尔斯眯起眼睛,让泰玛也紧张起来,准备应付任何情况——
那不是——?
“亚瑟!”
他们向前疾驰,滚雷般的马蹄声和他剧烈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查尔斯又喊了一声,咬紧牙关发出咒骂,因为他没有反应,为什么他没有——
“摩根?嗨,你他妈倒是出声——”
冲劲儿带着查尔斯绕着熟悉的棕色母马绕了一大圈,他屏住呼吸,看见亚瑟趴在马脖子上,血流满他的后背和马背。
艹。狄安妮看起来马上就要冲刺了,她的鼻孔张大,眼神因为压力而近乎发狂,并发出大声的粗喘。查尔斯看着马上骑手岌岌可危的姿势,思绪飞驰——是先安抚马,还是先抓住亚瑟?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没时间惊慌,肾上腺素冲击过他的血管,但查尔斯的声音没有表现出来,他抚慰的说:“没事了,狄安妮。”他接近马匹去抓她的缰绳。母马在原地颤抖,耳朵乱颤,“嘘,好姑娘,冷静。你现在安全了。”
他试了第二次便抓住了缰绳,他让泰玛与她并排,小心的不要在过程中挤到亚瑟。
求你活着。
两匹马的侧边碰在一起,查尔斯探过身去把亚瑟了无生气的身体拖到他自己的马鞍上。“亚瑟?”——没反应,连呻吟或者勉强的呼吸都没有,他用胳膊环着亚瑟的腰紧紧的抱着他,鲜血轻易地浸湿了他自己的上衣——
但他感觉到了脉搏,微弱的搏动着,紧挨着他自己的,查尔斯用尽全力抱紧了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开。
*
查尔斯又一次绞干手中的布块,水流逐渐变成了红色,然后是粉色。
亚瑟躺在离岸边不远处的仓促摊开的铺盖上,在查尔斯认为他们已经跑得足够远可以冒险临时扎营之后能找到第一块干燥的草地上。这当然不完美——与大路之间只有一排灌木丛分隔,从很多意义上来说他们仍然破绽百出——但查尔斯宁愿击退任何攻击者也不愿意让亚瑟的伤口因为没有处理而化脓。
查尔斯在他的朋友身边跪了下来,审视他目前的进展。亚瑟穿着他从他的一个马鞍包里找到的干净的旧衣服,几天来的流血,流汗和污垢现在只剩下青紫的瘀伤。然而即使现在,就算最糟的情况已经过去,查尔斯的嘴唇还是因为亚瑟身上明显的虐待痕迹和营养不良而紧紧的抿成一线。
操他妈的奥德里斯柯。
过去,他对德奇和科姆之间的宿仇很无所谓——那是在他加入帮派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跟现在相比之前也不算什么事儿——但这个,发生在查尔斯眼皮底下,如果德奇不准备为此报复科姆……
查尔斯摇了摇头。什么都别做,至少现在别。
亚瑟肩膀上的伤口是查尔斯最担心的,伤痕的边缘被撕裂了,而且只有一部分被烧灼消毒过,让它成为了感染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东西的温床。查尔斯跟枪和枪能造成的破坏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太清楚发生过什么了。
子弹再打的稍微低一点,他当场就死了。查尔斯想,而不是第一次的,他停下动作深呼吸。
查尔斯把手上的布按进亚瑟的伤口拧扭,一道水流滑下亚瑟脱色的皮肤,他忽略昏迷的男人发出的微弱呻吟。当呻吟变成了轻声的恳求,听起来几乎是“停下”,查尔斯才抬起头,全然无防备的迎上亚瑟炙热的视线。
“查尔斯……?”
他从他的肩膀上收回手,查尔斯凑过去让亚瑟能更清楚的看见他,他用没有血渍的那只手握住亚瑟发红的脸颊。他试着不要太在意两个人体温上的差别。
“对,是我。呆着别动,好吗?你中枪了。”
亚瑟眨了眨眼睛,缓缓地,他把头靠上查尔斯的手掌。“德奇还好吗?”他嗓音粗哑的说,眼睛闭上了,眉毛因为疼痛而皱起,“圈套。那是个——”
“德奇没事儿,”查尔斯有点用力的说,然后他缓和了一点语气:“别担心别人了,好吗?就……别动,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亚瑟喘息着说,“好的老大。”查尔斯没想到他还能开玩笑,他大笑起来。
“别跟我贫嘴,你真是个疯狂的傻瓜。又不是我被抓住,逃走,又流着血骑马跑了好几里路。”
亚瑟虚弱的笑了。他做了个鬼脸,“是种天赋,查尔斯。你才知道嘛。”
“但不能让我不担心。好了,闭嘴,我快弄完了。”
伤口已经清理完了——查尔斯用过量的纱布包扎好,希望能至少保持几个小时。马应该已经准备好出发了,它们俩这段时间内把周围能找到的草都啃了个遍。
亚瑟相当的安静,太安静了,查尔斯觉得他又昏过去了。但当他帮亚瑟扣上衬衫扣子的时候,他的眼皮轻颤着睁开了,又因为刺眼的阳光而眯了起来。
查尔斯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我们得走了。你想要点止疼的东西吗?”
亚瑟点点头,他疲惫的说不出话。查尔斯小心的支撑着他靠上自己的膝盖,扶着他坐直,有数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喂他喝了一点威士忌。“咱们赶紧回去吧。”他轻声说,吹口哨把泰玛叫了过来,试着在不弄疼亚瑟伤口的情况下把他弄到马鞍上。
就像之前一样,他上马坐到亚瑟身后,出发向上游前进,狄安妮忠实的跟在他们后面。
亚瑟很快就陷入了并不安稳的睡眠;查尔斯挪动身体好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搂着亚瑟胸口的手臂更加用力,眼睛看向远处的地平线。